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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


宁长安清了清嗓子,“我,宁长安。”

清嗓子的时候王绮瑶就听出来了。可能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像宁长安那样清嗓子,先一声,接着连续三声;再一声,又连续三声;第一声慢、长,接下来三声简短迅速,有点像顽皮小孩走路,先迈出一步,紧接着连跳三步。

“有事么?”王绮瑶说。

“没事就不能给你电话?”

“不能。”

“对不起,瑶瑶。”

王绮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立刻又否决了。不可能。他都把自己抛弃了,有什么理由为了她去举报罗河呢?跟罗河有业务关系的假证贩子很多,此外,作为一个假证贩子,更没有理由举报,他们也要靠罗河来赚钱。

“没什么对不起的。”

“瑶瑶,我是诚心道歉,”宁长安在电话那头吞吞吐吐地说,“一直想你。”

恶心!床上那点事儿都能向老婆兜出来的男人,这话也说得出口!王绮瑶啪地合上手机盖。宁长安又打来,摁掉。再打,索性关机。半小时后开机,跳出来宁长安的一条短信:“瑶瑶,你永远都是我的格格。”王绮瑶都想把手机给摔了,她在回复上写:“如果你还是个男人,最好别把李红娟的叫床声说给你老婆听!”要发送的瞬间又删掉了,爱说说去,关自己屁事,为什么要多花这一毛钱短信费呢。

 

董乐天做得很绝,除夕夜也没把王绮瑶留在邓禄普床垫上。当然那晚他们什么事都没干,就是吃饺子、看春节晚会,吃完了每人端一杯法国香槟坐在沙发上继续看春晚。看完了已经深夜一点多,董乐天打了一串哈欠说:“收拾一下,睡吧。”王绮瑶以为今晚要破个例,除夕夜嘛,爆竹声声辞旧岁,梅花朵朵庆新年,大小是个团圆的历史时刻,而且,她是为了陪他才留在北京过年的。父母进了腊月二十号以后就在电话里一遍遍问她,什么时候回上海过年。她借口赶戏,一天天往后推,最后说回不去了。就因为董乐天说,没事儿就陪他一块儿过年吧。她收拾好,董乐天已经躺到床上了,背对着她说:“回去时帮我把门带上。”王绮瑶差点没背过气去。没见过这么做事的,你就客气一下会死啊!

你可以想象这个年王绮瑶过得多么纠结,若是不担心父母看出破绽,她真想明天一早就飞回上海。好在从大年初四开始,王绮瑶逐渐缓过来了,董乐天没事就带她出去吃饭,到昌黎海鲜吃了木瓜雪蛤,到大董烤鸭吃芥末鸭掌,到福楼吃招牌鹅肝,到苏浙汇吃清蒸鲥鱼,到萨拉伯尔吃烤牛舌头,转着圈吃。有聚会也带她出双入对地与朋友们见面,这其中又有了一茬新的高官和巨商,包括各地来的土财主。

有一个山西来的煤老板,要买LV包,请王绮瑶帮忙长长眼,四万多块钱一个的限量版包一口气拿了四个。一个结完账直接送给王绮瑶,剩下三个,一个送前妻,一个送现在的老婆,还有一个送给手头包养的小三。这么贵的东西,宁长安、罗河跟董乐天都没送过她。“别客气,”他对王绮瑶一挥手,“两铲煤的事儿!”还有一个浙江的房地产老板,过来打通关节,想把儿子送进北京一所著名的中学念书,顺便和董乐天见个面。据说和学校领导谈了,只要能进,他可以一次性捐三百万给学校搞建设。王绮瑶吓了一跳,三百万就为进中学,疯了。该老板笑笑,格格小姐有所不知,我把儿子送来不为念书,是来交朋友。学校好,头面人物的子弟多,考上名牌大学的也多,这些都是我儿子的同学,一辈同学三辈亲,将来都是资源啊。这资源,别说三百万,你扛几个亿也未必好使;现喂鸡它哪能下蛋?咱得把眼光往长里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年,大家花钱花顺了越发大手大脚,这段时间王绮瑶的确是被巨富和排场吓着了。钱在新年伊始似乎突然变得不值钱了。她把这个疑问告诉了董乐天,老董笑得大肚子乱颠,说:“少见多怪,他们从来都是这么挥霍的,只是过去你没见到真正的有钱人。世界观又变了吧?有你变的时候。过两天要见个朋友,带你去瞻仰一下‘人间天堂’。”

这传说中的“人间天堂”是北京一处著名的娱乐场所,上流社会的人际关系集散地。王绮瑶只是坐车时经过它门口,没敢进。如果传说确切,王绮瑶的确是没资格进,在里面转一圈随便喝点啥吃点啥见点啥,没五位数下不来;如果你还想整得有声有色,那价码就更高了。据说有种酒,标价十二万,单位是美金。在过去,她一个女孩子想进也不能进,没人陪着替你付钱,多丢份儿。所以她在艺术学院念书时,和Coco她们几个还商量,是不是每人拿出一千块钱凑在一起,一块儿去那里见识一下?不搞奢侈的,就每人一杯矿泉水外加一个集体果盘,找个地方坐一晚上,如果没有时间限制的话;果盘坚决只要一个,听说很贵,全是进口水果;还得考虑到服务生和经理的小费,每人最低小费标准五百,如果伺候你的人多,那就一人五百,所以她们商定,坚决只要一个服务生,来多了让他们走。但最后没能成行。德州来的那个突然怕了,她有进七十六号魔窟的感觉;大家随即纷纷撤退,其实都怕,没这么糟蹋过钱。

传闻还很多,比如里面的声色服务,比如小姐里有著名的“十三钗”,花魁谁谁谁,都有说道。在北京,“人间天堂”成全了大部分平民和下层社会对奢华生活的想象,谁都没去过,但谁都能说出一大堆典故和逸事来。所以去之前,王绮瑶着实兴奋了一阵子。

这一天风和日丽,春风远道而来,王绮瑶把自己打扮得很像样子,穿出了最好的旗袍,保暖靠外面的董乐天送的貂皮大衣,打折的时候买的。因为是娱乐场所,她更要穿旗袍,端正、雍容、得体,免得跟坐台的小姐混了。请客的是北京某房地产商,请了五个人:某信贷办主任,建委某领导,一个国有企业的老总,外加董乐天和王绮瑶。没有一个人对所有到场的都熟,都是各自穿针引线联络到一起的;之前认不认识不重要,关键是现在认识了。在包间里坐定,国有企业的老总调侃地说:“今天的聚会好啊,各方面的人都到了,爱新觉罗氏皇族也派来了代表。”他还特地和董乐天握了一下手,说,“老董,祝贺啊。”老董谦虚,同喜同喜。半天王绮瑶回过神来,原来老董是用她的“格格”之名给自己撑门面来了。怪不得逢到重要人物来,老董都积极要求她也参加。“格格”是有用的。

想清楚这一条,王绮瑶更加生气,她如此重要,也没见他有更大的表示。可是该表示什么,她也不知道,难道就是让她永久性地留在邓禄普床垫上?好像也不是她希望的最佳结果。如果要傍非富即贵者,在座的任何一个都比董乐天更有前途;她知道以她的姿色,递一递眼神,用旗袍外面的光胳膊随便往谁身上蹭一下,凭她对经历过的三任男人(不包括之前的暗恋、初恋和分手过的历任)的心得,她有足够的把握在第二次见面时就拿下。不过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顶多也就是又一个宁长安、罗河和董乐天,甚至连他们都不如。做人家的附庸,要看人家的脸色,赏不赏你,赏多少,人家说了算,你做不了自己的主——从你傍上别人的那一刻起,这种格局已然确定下来。是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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