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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


这样喧闹招摇的一群人我们已经习以为常,就是个拍影视剧的现场,很多人围着一台机子转圈,更多人听从某一个或者某几个人的命令,在北京一条临时清空行人的胡同里走来走去。区别在于,这时候正下大雨,街道两边的四合院安静下来。不是人工的,是实实在在地从天上落下来的,导演觉得好,天时地利人和今天都来了,所有人都不能走,随时准备加戏。大牌明星演员坐在临时撑起来的太阳伞的中心位置,二郎腿翘起来不知道在骂谁,这我们也很熟悉。不熟悉的可能是,看上去站在了伞下,其实只溜了个边儿,站不如不站,因为雨水正好从伞边流进他的脖子里,好像他站在这里就是为了用衣服与身体之间的空隙作为容器来接水的。挤不进去又不甘心从伞底下跑掉的这个倒霉蛋,我们可能不熟悉。他的表情很复杂,这个复杂很难看,五味杂陈,如果用在戏里,一定必是个天才和大牌的料儿,但现在轮不到他上场,雨毫无戏剧性,实实在在地从他的脖子往下,经过前胸、后背、肩膀、腰、屁股、大腿、膝盖、小腿,一直流到鞋子里。如果雨水的感觉比较完整,那它一定会知道,经过的这是个年轻女人的身体,有的地方适时地挺起来,有的地方恰当地凹进去,而且四肢修长,皮肤细腻,手感甚好,他是个她。这个女人叫王绮瑶,一年前从上海来。因为她比其他跑龙套的群众演员身份稍微高一点,才有资格站在伞底下,碰巧被雨水看见了细长的白脖子。

导演说,演什么都要敬业,哪怕你没有一句台词。王绮瑶聊可安慰,她还可以偶尔张一张嘴,在这个古装戏里,她作为被老爷冷落的三姨太的替补贴身丫头,平均每两到三集有一句台词。比如今天,如果这一段拍得顺当,接下来她就会在四合院的一个拐角处慌慌张张地出现,浑身湿漉漉地撞见眼袋坠到鼻子两边的老爷,说:“啊,老爷!”这时候片场一片惊呼,老爷突然摔了一跤,这是剧本里没有的动作。导演以为是该明星在自由发挥,在监视器面前犹豫了几秒钟,打算弄清楚这一跤的深义,老爷对着一群人发了火,都瞎了啊,没看见我摔了!导演才叫停,抓着脑袋对大伙儿说:

“今天就到这儿了,都回吧。”

王绮瑶湿了个透,卸完妆,换过衣服,打了个车就往家跑,熬姜汤还来得及。打车很麻烦,只要下一点儿雨北京就乱,满街都是惊慌失措的人。等车的时候王绮瑶站在银行楼底下避雨,感觉身体里的雨水继续像蚯蚓一样往脚上爬。记着,一定要放可乐,姜要切成细丝,越细越好。她在超市门口下车,买了瓶可乐出来时,雨停了。雨后的北京更显脏,下得不彻底,雨腥味里夹杂了刺鼻的化学味。过天桥再走十分钟就到家。当然也可以打车,她在犹豫是不是再奢侈一把。一辆车停在她身边。她扭头先看见的是车标,宝马,傻不拉唧的一个圆圈,那蓝色也傻,然后看见一个爆米花脑袋从车窗伸出来:“小姐,要车吗?”

王绮瑶看见一张被夸张地修饰过的尖下巴陌生小脸,顶着一头假发套似的头发,但她还是根据黑色唇膏认出来了对方是谁。她为什么就不能换一种颜色呢,难道男人只认为黑色才性感吗?

“没错,Anny,我是Coco!”Coco从车上下来,一只脚矜持地迈上人行道,接着另一只颤颤巍巍地踏上来,秋天过半了Coco还赤脚穿着高跟凉鞋,每个脚指甲涂一种颜色,让人生出一种把它们全擦干净的冲动。她亲热地抱住王绮瑶。“你怎会在这里?”然后对从车里走出来的大肚子男人说,“老潘,这就是我总跟你说的Anny,我的大学同学,铁哥们。她可是才女呀,全校男生都跟在后头追。”

王绮瑶把Coco推开,可乐瓶子夹在两人中间,硌得慌。她对老潘笑笑,打眼就知道这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除了有钱之外还缺了点儿东西,不过如果钱足够多,缺的那点儿基本能够补上。

“真是我大学同学,咱俩上下铺呢。”Coco又说。每个声音都散发出燕莎化妆品专柜里的浓酽香味。

这是她的惯用伎俩。只有没念过正经大学的人才会不厌其烦地强调。王绮瑶决定满足她,说:“咱能真诚点儿么?念书那会儿你后头可是跟着一个加强连哪,一堆男生要对你唱《我的太阳》。”

Coco谦虚地说:“老皇历了,还提。老潘在呢。要不我们一起吃个饭?”

老潘会意,躬身做邀请状:“如蒙赏光,不胜荣幸。”

搞得都跟真的一样。王绮瑶说:“改日吧,家里还有点儿事。谢谢。”她也搞得跟真的似的。她倒是很想来一顿大餐安慰一下自己,这些天在剧组都是盒饭,回家也是随便凑合一下,觉得很多年都没吃上一顿像样的红烧肉了。几年前,那会儿还在上海,没现在这么潦倒,她跟朋友说,女孩子要是想吃红烧肉了,那一定是馋得眼都绿了。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吃顿红烧肉呢。王绮瑶决定,如果可乐姜汤能阻止这场感冒,她就一个人找个湖南馆子,结结实实来一碗“毛氏红烧肉”,吃他个嘴角流油,脑满肠肥,直到把自己恶心死。她们相互交换了电话号码。

得承认,她还是受了点儿刺激。这个Coco,本名李红娟,听这名字就知道不是市区的,但是郊区也是北京的郊区,她大可自称老北京。谁能说在平谷山区长大的就不算北京人?至少她那河北腔比王绮瑶的上海咬舌头普通话离正儿八经的京腔更近。在她们那个圈子里,如果真有那么个圈子的话,京片子的确比普通话好使。在宿舍大家都努力让舌头打卷,卷儿越多越好,是个字都要追加上一个儿化音。没有儿化音,发音的时候舌尖的力量跟不上,那你离北京就远了。

在她们宿舍里,四个人,真是很惭愧,王绮瑶离北京最远。这符合她们的地理现状,李红娟最近,“老北京”嘛,次之是唐山人,再次的从山东德州来,张嘴就一口扒鸡味。上海距离北京跟王绮瑶的口音与京腔的距离一样远,远得一个在北中国,一个在南中国,中间既隔了黄河又隔了长江。但是这不妨碍她们和其他同学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聚到这里,准备吃语言和艺术这碗饭。一切都可以改变,不就点儿舌头上的事儿嘛。比如现在,王绮瑶的普通话,包括京腔,显然比一般人都好。她对着镜子苦练几个月,最后累得舌头都卷不起来,照镜子时刚看见牙齿就开始犯恶心。有时候她都不能想象,祖上竟然是清廷的王爷,可以在北京城里吆五喝六、提笼架鸟、养一堆小妾、嫖一群女人的主儿。这么顺下来她就是格格,难道语言的天赋就一点儿都不遗传么。关于她是格格这件事,至少他们家里认为是千真万确,如果不是因为某种特殊原因,她名字应该是爱新觉罗·绮瑶。可是造化弄人,说来话就长了。总之一句话,来之前父母交代了,去北京发展,好,这还是一次伟大的寻根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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