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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


至于老王的脸独特到什么程度,他老婆也说不好,绝对不是丑,当然也算不上多漂亮,就是有特点,太有特点了。她描述不出来,但一见到肯定能在第一时间里认出来;就像王绮瑶学英语,让她说桌子怎么拼,她总也想不起“desk”,但一看见“desk”,她立马知道这是桌子。所以,王绮瑶她妈坐在饭桌前,找不到反驳丈夫的理由。

“你想,如果我爸还活着,一是我就有父亲了;二,如果真是个富翁,那我们日子就好过了;三,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咱们家是皇族,我是正宗的爱新觉罗氏,找到父亲我要证明给所有人看:阿拉跟他们不一样!”

王绮瑶跟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从明天开始,走街串巷我也要把爷爷找到!”

可是北京何其之大,过千万的人口,一个人随便往哪一蹲,那就是水在水里油在油中。好在她爷爷不是个平头百姓,至少在王府井百货大楼里时看起来像大公司的老总,气质和风度是最好的身份证。王绮瑶在网上搜“王世宁”三个字,叫这个名的人成百上千,就在北京也有两位数。她一条条打开看,符合年龄的只有两个,一个在居委会工作,是女的,一个半年前已经去世。没准改名字了,她就搜“王世”和“公司”,搜“王世”和“老总”,搜出来的也没一个靠谱的。这说明,虚拟世界也靠不住,还得实实在在到现实中来找。

有两个方法:一是往各个公安局派出所跑,请人家帮忙;二是自己像货郎一样走街串巷,走到哪儿算哪儿,直到某一天为了拍打一只讨厌的蚊子一扭头,看见了,那个比她爸老好几号的人赫然就站在旁边,很有气派地背着手,然后他开始走动,左腿微微有点跛,但他掩饰得非常好。

可是第一条在这里行不通,王绮瑶去了最近的派出所,被人家拒了,你谁啊?就是国家公务员来也得带着盖公章的证明。她又不愿随便托个不熟悉的人来帮,万一找到的是一个只会在大冬天溜墙根晒太阳的半死穷老头,她脸往哪儿搁?她必须确信了祖父是个人物以后,才允许别人跑过来瞻仰。否则,她宁愿他作为一个抽象的祖宗存在于朋友们的记忆里。现在只能使用第二种方法。笨是笨了点儿,安全。

开始的几天里,她把北京最好的几个社区和别墅区都跑了一遍。照正常理解,她祖父这个年龄应该待在家里颐养天年了。她能想象她祖父在离开妻儿之后,一定重组了家庭,现在,他必将儿孙满堂,他会在早上或者傍晚在小区和附近的公园里散步,牵着老伴或孙子辈的手。这个场景如此美好,每当王绮瑶在高档社区的门口看见天伦之乐,都把自己感动哭了。那些有钱的老头,如果有一个真是她爷爷,如果他牵着的是她的手,那该有多好。那些体面的老头长得跟她爸一点儿都不像。

然后跑北京的各个重要的商业区,出入各种写字楼。她希望祖父能够以视察公司的名义重新出现在繁华的地方。一旦出现,她肯定一看就能认出来。她的爱新觉罗家族骄傲的爷爷从豪华轿车里出来时,必定有人开门,有人搀扶,有人在雨天提前把伞撑好,迈进公司大楼时,身边围了一圈人,可能会挡住他残疾的左腿,但挡不住他的脸。父亲说,祖父的个头甚至比他还高。她记得他的脸,绝不会看错。出入写字楼的老先生很多,被前呼后拥地进去的也很多,为什么偏偏没有她祖父呢。

还可能在各种购物中心,她爸的朋友不是说在王府井百货大楼里见到的吗?那好,去王府井。那里没有再去燕莎友谊商场,亮马桥的燕莎和远大路上的金源购物中心的燕莎,然后去当代商城、双安商场、西单购物中心、国贸商城、东方新天地、寰宇新天地、美美时代百货、天空大道,等等。反正豪华高档的购物场所都得走一遍。以她祖父的身份,差一点儿的地方去了掉价。这些金光闪闪的地方花去了王绮瑶绝大部分时间,却也是她最开心、同时也最痛苦的时光。那么多好东西,那个精致和品位,即使不来找人只是闲逛,也如此之养眼,女孩子逛商场,那个精神享受不必多说;但这个富丽繁华的过程也常常揪心,好东西都是人家的,她只能看,口水和绝望的泪水一起往肚子里咽。原来都说,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到深圳不知道自己钱少,纯属屁话,你现在要是到了北京,你会发现你钱更少。

王绮瑶忧伤地出了天空大道的门,来到凡间,一阵大风差点把她送了回去。她剧烈地哆嗦了几下,浑身皮肤骤然间收紧,她本能地一手捂住衣服下摆,一手抱住胳膊。冷,北京的深秋带着更大的忧伤降临了。旁边经过一个贵妇人,穿裙子和黑带子凉鞋,脚指甲血一样红,裙子外面是雪白的貂绒披肩和貂毛围脖,仅这一套制作精良的动物皮毛,价钱至少在五位数以上。王绮瑶觉得身体有点儿空,感到了累,摇摇晃晃地站不住,她不想没品位地坐下来,但还是在台阶上坐下了。花岗岩的台阶比这个秋天还凉,王绮瑶的眼泪哗哗地就出来了,她委屈。她对着浩浩荡荡的北京大风张大了嘴:

“王世宁,你这个老不死的,给我滚出来!”

 

经纪人来电话,一个新戏,刚谈好的第二天又黄了,制片人突然抽风,非得科班出身的女演员。只能说那家伙脑子坏了,科不科班有啥关系呢。不过这个时代依然如此,凡事讲究出身,中戏和北影的演员就是市场好,好像只要拿了一张他们那里的毕业证,就等于是猪肉身上盖了一个免检的蓝戳,可以放心地卖个好价钱了。经纪人说,只能继续等了。

该死的中国艺术学院!吞了那么多钱也没能给她个毕业证。王绮瑶又郁闷了,半夜里敲开Coco的房门,拎着一瓶普通的长城干红,非让她陪着一起喝。

“你还没搞到证?”Coco从被窝里爬起来,对此好像很吃惊。

“你拿到了?”王绮瑶更吃惊。

“我是说,假的。”Coco一口干掉了半杯红酒。她的心情比王绮瑶好不到哪里去,老潘想睡就来了,提上裤子就开始磨叽,血也不是不放,可每回都是被逼急了才仨瓜俩枣地往外掏,这么个节奏往下掏,Coco在四十岁之前能把理想中的服装店开起来就算是乐观估计了。“随便哪个学校,整一个。几百块钱的事儿。”她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绿面子的硬皮本,翻开来,李红娟同学,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艺术系,本科。

“这成吗?”

“有什么不成?你去看看那些混得人模狗样的,有几个真材实料?别逗了我亲爱的Anny,你以为咱那个啥艺术学院不野鸡啊?说白了不就是拿钱买个证么?都是花钱买的,真的假的有啥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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