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
- 来源:《凉山文学》2018年第六期
- /
- 作者:徐则臣
- /
- 2019-05-20 12:48:31
- /
- 24
- Views
“他有什么好难过的!”
“开始他天天在你房间里等你。”
“开始?那后来呢?”
“后来,”Coco突然就期期艾艾了,“后来他还来。”
王绮瑶一下子警觉了。“你们——”她不得不停顿,以免猜错了对方反应激烈,“在一起?”
“对不起Anny,我也没想到。当时他真是很痛苦,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但我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一下。”
想什么就来什么。王绮瑶抱着电话,不放下也不说话。两人中间隔了一截长达两分半钟的空白。最后Coco扛不住了,说:“Anny,你说话呀,我们还是朋友。你别难过好吗?”
王绮瑶对着电话笑了,面膜跟着皱起来,看上去像一张诡异又恐怖的脸。“有什么好难过的?我扔下的破烂被人当宝贝捡了,我有什么好难过的!”说完啪地挂了电话。挂了以后又觉得这么说太伤人,人家做的只是后续工作,又不是从你手中横刀夺爱,犯不着。她又拿起电话拨过去,想道个歉。没想到刚接通,就听见那头Coco哭着喊:“谁是被人扔掉的破烂谁心里清楚!”然后电话断了。
野鸡大学的同窗情,共处一室的同居情,对男人同仇敌忾的姐妹情,到此显然结束了。为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为了谁呢?平心而论,王绮瑶知道宁长安对她好,也明白Coco和他搞到一起后,对她心怀愧疚。都还是有点儿心肺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愤怒和难过,她心犹不甘,她也是对他动了情的,而他偏偏又睡上了自己的好朋友。无论如何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她揭下面膜开始给罗河打电话,让他来。此刻她必须用一个男人把自己从另一个男人那里解救出来,用自暴自弃的,甚至下三烂的方式:你和别的女人睡,我也和别的男人睡!其实这赌气完全无谓,都散了伙了,赌气给谁看呢。但她火上来后智商就下去了,非把这气赌到底。偏偏罗河那晚上被老婆看得很紧,找不到任何溜出来的机会。王绮瑶更生气,关键时候被两个男人同时抛弃,没法活了!她拎着一瓶洋酒敲开了董乐天的门。
“陪我喝一杯。”王绮瑶说。衣服都忘了换,一件棉睡衣,里面除了身体别无其他。“今晚我不高兴。”
董乐天说:“好啊,那我就负责把你喝高兴。”
“不醉不归!”
“醉了可别怪我,”喝到一半,董乐天斜着眼睛看她,笑着说,“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今晚我就是把自己送出来了!”
“好,我就喜欢送上门的。”
这句话后来董乐天重复了两遍。一遍是把王绮瑶扔上床时。王绮瑶的衣服脱起来十分容易,解开衣带,不呼即出,挡都挡不住。董乐天个头不高,力气还行,拉下睡衣一把将王绮瑶扔到了英国的邓禄普乳胶床垫上,说:“好,我就喜欢送上门的。”第二遍是在运动中。王绮瑶觉得自己像个苹果要被董乐天穿透了,而董乐天认为自己正在和一只八爪鱼搏斗,王绮瑶的四肢仿佛长出了吸盘,紧紧地盘住他。他喜欢女人把这种活动搞得像复仇,而且是找上门来寻仇,他高兴地对王绮瑶耳语:“好,我就喜欢送上门的。”
王绮瑶的确是复仇,报男人们和自己的仇。她尝到了报仇的快感,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堕落的快意,竟然和这个从外观上一直没瞧上的小个子胖男人。她也得到了复仇之后彻骨的虚无和悲哀,这个胖男人,现在像头垂死的猪脸朝下趴在这个名牌床垫上。她想到了马桶垫圈,下意识地慢慢抬高了屁股。只是很快又被按下去,董乐天五指张开在她屁股上用力。说话的时候根本没看她。
“听说你是格格。”他说,“挺新鲜。以后常来。”
王绮瑶分不清让她常来的原因,究竟是“格格”还是“新鲜”。
“让罗河明天来找我。他不是想做药么。”
王绮瑶甩掉他的手,坐起来从床下捞起睡衣穿上。“那我呢?”
“你的另算。”
不知道罗河怎么想,反正王绮瑶觉得他其实是从她身上捞到了一笔钱,因为董乐天先在她身上捞了一把,而且还将继续捞下去。董乐天给了罗河密云和石景山两个区的三种药品的代理权,只要像样的医院和药店都拿下,绝对比炒股票日子好过,他会财源滚滚。为了在这两个区拿到最大利润,罗河很多天都在郊区跑,为了便于开展工作,也为了免去城内交通拥挤之苦,他干脆住到了那边。他和董乐天不同,老董经营多年,到哪儿都是一堆熟脸,从上到下就可以革命;罗河刚进这一行,还是得从基层往上做起,大小菩萨都得去拜,事情也就更多。王绮瑶不知道是不是罗河故意把床腾出来给老董睡,她管不了那么多,谁让他不在家。缺席就得付出缺席的代价,不能什么都占着。
当然,老董从来都坚持在自己的床上,自己的床,心里踏实,便于发挥,还有,他睡惯了邓禄普乳胶床垫。老董还有一个坏毛病,做完了两人都小憩一阵子,醒来后王绮瑶必须回到自己房间去。旁边有个人,他睡不好;即使是凌晨三点,也不例外。据他说,这也是他和老婆离婚的原因之一。有时候王绮瑶某根弦松了,做出了柔情蜜意想在一起完整地过上一夜,那也不行。搞得她下床回屋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个妓女。但她也没吃多大的亏,老董的原则是:夜里欠的白天补,床上欠的床下补。
有机会他就带着王绮瑶出入聚会,在西装革履和晚礼服的公共场合和休闲运动的私人场合,把她介绍给达官巨贾。介绍王绮瑶的时候从来都是斩钉截铁地说:“这是格格。”不说“可能是”;更不会跟人家说,她在寻根。她就是。“就是”才货真价实。他不主张王绮瑶继续去找什么王世宁,他从没在北京的上流社会听说这名字,罗河又下了功夫一个个区掘地三尺地打探过,这基本上可以说明没这号人。“假如有,呵呵,”他对王绮瑶暧昧地笑了笑,“找到了可能还不如找不到。”意思很明显。最保险的:认为自己是,就是。
在那些光芒四射的场合,董乐天成了大家羡慕的对象,有美人为伴,名副其实的年轻美人。尤其江河日下的老男人,第一次见面总要猥琐地附到老董耳边问:“女朋友?”老董说:“女性朋友。”老男人便一脸坏笑:“哦,女,性朋友。”老董就笑,说:“俗。老兄,带着女性朋友参加聚会,尤其家庭聚会,是对同志们的尊重。洋鬼子都这么干。不像咱们,到哪去都光杆一个,老婆还在全扔在家里。”老男人就是一个人跑来的,于是讪讪地说:“好吧,看你跟国际接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