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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


她们学校的名字很好听,中国艺术学院。中国的,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没办法比这更大的名头了。王绮瑶就是冲这个国字号来的,在上海时,辅导她的老师说,中央戏剧学院、北京电影学院也很好,你考不进去,那就它了。她就进了广播影视艺术编导班。有一场入学考试,她考试结束时候计算了一下,所有答出来的都算对,也只能考五十三分,但最后得到的成绩是九十二分。两者如何换算,她一直没搞懂。分到一个宿舍后,听她们三个谈论,个个都是九十二分,轮到她交底,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九十五分。因为在她看来,一口歪歪扭扭唐山味的大屁股妞肯定考不到五十三分。

她们都是一个学校的,没毕业很多人就散伙了,原因是,中国艺术学院迟迟不发毕业证,以各种借口延长学制,比如,你们早就知道,这个班并非全国统招,所以很多手续没能及时到位,等等。但是每个学期都要缴纳一大笔费用,费用之高,念完三五个北大都没问题。与其待在学校里昂贵地等着遥遥无期的明天,不如咬牙跺脚离开了去发展,干影视这一行,又是女人,靠的是如花似玉的青春,晚了别抱怨没赶上。可是为什么同样没拿到毕业证,她Coco,李红娟,就能在下雨天坐在宝马车里,黑嘴唇一点儿都不受风吹雨打;而她王绮瑶,被灌了一脖子水后,还得屁颠屁颠自己去超市买可乐煮姜汤呢。她凭什么?想当年,我王绮瑶也是上海电视选美大赛的第十三名,如果不是有猫腻,有人暗箱操作,我就是梦游时上场,也能打进前十名。这他妈什么世道啊。

说来真要话长,王绮瑶在来北京之前的确是风光过一阵子的。虽然说现在选美大赛眼看就要像卡拉OK大赛一样普及,但你得承认,能够在全上海,一轮轮过关斩将,还是有点儿道行的。你要知道参赛的都是哪些人,你就明白就算在一个城市参赛,也是相当不容易的。有上海的很多所名牌大学的女生,甚至有几个已经念到了研究生,而王绮瑶仅仅是个中专毕业的。当然,最后中专生也成了她落败的原因,学历不够,难道学历不够等同于素质跟不上?反正她在电视、报纸和上海以及全国人民的嘴上高频率地出现了几个月后,学历成了她的软肋。还有一个是普通话,某些被潜规则了的评委认为,她的普通话说得有点儿惊险,时刻让人担心会咬了舌头。这就是现在的选美大赛,连舌头摆放的位置都要管。只能理解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在她最后停滞在第十三名之前,媒体还是相当看好她的,好几家企业、影视公司和好几个老总包括某几个政府官员,都通过各种途径向她示好,希望大赛一旦结束就签协议,代言广告或者出演女一号,或者是出任老总的一号秘书和局长、部长们的红颜知己。行情的确很好,不仅王绮瑶本人和她的指导老师——就是走在夜里也要戴墨镜的知名策划人马先生——对前途看好,就是她父母,也颇为乐观。老两口没事就坐在电视前嘀咕,这下好了,终于可以光宗耀祖了。不过如上所述,她停在了一个很不吉利的名次上,这也直接导致所有协议和意向迅速流产。

“就这么功利,就这么残酷,”马先生摘下墨镜跟爱徒说,语重心长感人至深,“你没有败,是这个荒唐的世道败了。它让那些鸡鸣狗盗之徒胜利,就说明它败了,烂透了的那种败。你要是去北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师相信你。你要记住,有一种胜利就叫撤退。”

父母说的是另外一番话,同样催人泪下:“瑶瑶,我们生下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爱新觉罗氏的光荣。对爱新觉罗家来说,没有什么不可能,你要代表我们打回北京城!”

别的就不多说了,面容姣好、身材秀拔的王绮瑶来到北京城,她和本名叫李红娟的Coco同学,还上下铺,经常在半夜醒来时看见Coco的一条白腿垂下来,发现李红娟虽然瘦,大腿上还是有橘皮现象。现在,李红娟把大腿包在显然是老潘付了钱的裙子里,坐在一辆宝马320里,她穿着裙子和凉鞋,但是坐在车里不会觉得冷。

所以王绮瑶忍不住要生气。发泄愤怒的最好方式是花钱,打车的钱当然有,上了天桥又下来,老子打车回家。坐上车刚走二十米就开始堵,喘不过气来的堵,一溜车都在摁喇叭。司机本来想说一段中南海里的大事显摆一下,也被堵得没心情了,摁一声喇叭骂一句娘。王绮瑶的心情更差,没挪几步,计价器的数字跳得好像比平常快,弄得她也心惊肉跳的,跳一下就是两个鸡蛋。但她得忍着,这点体面要讲。为此她安慰自己,也许不该怪罪Coco,她还是不错的,如果说她在北京还算有个朋友,那也就是Coco了。作为老北京,在所有同学里,Coco能看上的也就是她王绮瑶;虽然也是因为她从上海来,向来都是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还有,这是她私下揣测,也因为她曾是选美大赛第十三名,可恶的第十三名,以及她的格格身份;不过凭直觉,她觉得Coco并不相信她是清朝皇族后裔,要是我我也不信,没什么原因,这年头装神弄鬼的人太多了。

上楼的时候王绮瑶调整了步态,坚决不能让冤枉的三十一块钱打车费在脸上显现出来。楼梯黑灯瞎火,所有的灯都被有意无意地打碎了。五楼的楼梯向左的这个两居室的房子,她和一个叫万紫的女孩合租,每人每月付一千五,共用厨房和卫生间,煤气水电费平摊。她的钥匙刚插进锁孔里,房门就开了,万紫穿着睡裙拉着门里的把手,领子很低,露出一大片暖洋洋的丰白胸部,脸上有种成功结束处女生涯的羞涩和幸福。但是以王绮瑶的经验和见识,她在至少三年前该结束的就全结束了。

“瑶瑶,回来啦?”万紫问,“累么?”

“还行,”王绮瑶说,漫不经心地按了一下鼻子,“可能昨晚睡觉着了凉。”

“那得多喝开水。我刚买了酸奶,带杧果和猕猴桃果粒的,要不要尝尝?”万紫拉开冰箱就要拿。王绮瑶注意到她的两只拖鞋穿反了,她的房门半关着,传来另一双更加沉重的脚谨慎的走动声,然后瞬间,她觉得闻到复杂的荷尔蒙气息,若有若无,但一定在,或者她认为一定在。这个场景她不是没撞见过,但觉得今天有些不同。万紫又说:“瑶瑶,尝尝吧,味道真的非常好。”盒装酸奶往她手里塞。

王绮瑶就明白了,她的热情不同寻常。万紫不是这样的人,虽然她从南京来,江南富庶之地,却一贯抠门。这也可以理解,江南人未必都有钱,而在北京混得不好的必定都抠门,不会生活也逼着你学会了,大手大脚你活不下去。她在附近一个服装批发城当店员,卖丝巾、袜子和内裤等小东西,过手的钱都不大。看小的东西久了,人也跟着小气,以前买了鸡蛋,放进冰箱之前都要在上面用笔编上号,理由是,她是个糊涂虫,吃错了王绮瑶的鸡蛋那多不好意思。王绮瑶一生气,第二天就去买了“咯咯哒”金装,微笑着说:“咱俩买的牌子不一样,不用区分啦。”搞得万紫一脸花红柳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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