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
- 来源:《凉山文学》2018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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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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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05-20 12:4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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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不起Coco的怂恿,王绮瑶真就给宁长安打了电话,她也想借此发发怨恨,此外也是不能彻底断绝,心底里还存了一点儿渺茫的希望。她对着电话说:“长安,我怀孕了!你这混蛋,现在必须过来见我!你要不来,有你好受的!”
对方一声没吭。也许对方并没什么不好受。
Coco幸灾乐祸地说:“信不?他老婆一定逼着他用免提,今晚有得他受了。”
王绮瑶挂了电话,失神地倒在床上,身体里空空荡荡。她不知道宁长安究竟会不会来。她无暇顾及Coco突然而至的快乐,也没意识到,Coco只是想让她帮忙预演一下,没准哪天这招自己用得上。对Coco来说,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这场雪刚停大半天,傍晚又下起来。副导演电话通知,戏往后推,天气好了再说。宁长安没来;再拨,关机;又拨,是个空号。到此结束了。王绮瑶想,男人就这德行,真他妈快啊,比提上裤子就跑还快。她在浴缸里狠狠地泡了一个热水澡,一遍遍擦身体,那股劲儿是要把被宁长安碰过的皮肤脱掉一层才罢休。然后收拾停当,下楼买了两瓶红酒和几样熟食,在床上支起一张小桌子,招呼Coco来,两人盘腿对坐,咬牙切齿地发誓,喝到睡着为止。窗外大雪纷飞,有种深埋与沉沦的安宁。世界已然不存在,就剩一间屋,两个女孩相对饮,你好我好大家不好,来,喝。喝,喝。到了夜半,两瓶酒都见了底,两个脑袋抵在一起,歪倒在床上,小呼噜响起来。雪继续下,不知今夕何夕。
北京这些年很少如此大雪。全球变暖,据说年年暖冬,越来越暖,雪总也下不大。所以,早间新闻里播音员在说雪的时候很是兴奋,镜头里闪过一些著名地标,故宫、颐和园、长城、天坛、北京大学、未完工的“鸟巢”、中央电视台和即将完工的国家大剧院“蛋壳”,个个顶着积雪像怪异的大白头翁。播音员说,北京气象台预告,今天雪后初晴,宜赏雪景,不过外出务必注意安全。要在平常,王绮瑶肯定坐不住,但现在好心情一点儿找不到,宿醉的头疼还在,出了门也看不动。Coco去和老潘约会了,她打算就躺床上,等午后再说。
九点钟罗河打来电话。“格格吉祥,干啥呢?”他像早间新闻播音员一样兴奋,“长安换号了?我打他手机,一个劲儿说空号,玩失踪啊?”
“他失踪关我什么事?”
“你是他领导嘛。”
王绮瑶用鼻子笑了一声,领导三十二个人的哪是我,我他妈连自己都领导不了自己。
“吵架了?”
“这么好的天气,懒得吵架。”
“我就说嘛,这大好的天儿。想找你们去颐和园看雪,他找不着影儿,要不咱俩先去?”
“颐和园我不去,圆明园可以考虑。”
“那就圆明园。”
其实王绮瑶哪儿都不想去,随口冒出来个圆明园,纯粹是个修辞,因为它比颐和园寂寞荒凉,契合现在的心境。那颐和园的饱满和富贵对她不合时宜。十点,罗河的车到了楼下。
除了管理人员,整个圆明园那上午就他俩。所谓赏雪景,就是在雪地里走。那些零乱的石头两人看过很多遍,你让他们按照大水法原始的模样把石头堆积起来,恐怕也八九不离十。王绮瑶又没心思说话,赏雪景就成了沉默的雪地里赶路。罗河很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王绮瑶就是不说,抓了一把雪攥在手心里,越团越圆,越圆越凉,直钻到心里去,整个人里外都冰透了。罗河觉得这么走下去要出人命,王绮瑶的嘴唇都紫了,看看表,下午一点一刻,该吃午饭了。于是出了园,到“东来顺”点了个鸳鸯火锅,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这样的天适合吃火锅,王绮瑶这样的人今天更应该吃火锅。锅底沸腾,羊肉下锅,热气一点点进到她的身体里,冻得发紫的两只手慢慢泛红,血液开始狂飙突进地运行,王绮瑶第一筷子羊肉热辣辣地进嘴时,终于绷不住了,一口肉全喷在了小料碗里,眼泪瞬间就挂满了一脸。罗河赶紧递上纸巾。
“我就知道出了事,”他说,“长安进去了?”
王绮瑶摇摇头。
“你们,分了?”
王绮瑶不说话,擦了嘴,把盛小料的碗推到一边,又夹了一大筷子羊肉塞进嘴里。浓烈的辛辣味冲得她想咳嗽,她使劲儿憋着,夸张地嚼出了声,囫囵下咽的时候,她觉得进肚子里的不仅是涮羊肉,还有一大把眼泪。
罗河绕过火锅握住她的手,说:“没过不去的坎儿,有我在。”
王绮瑶慢慢抽回手,用纸巾细心地擦掉眼泪,掏出化妆包补了一下妆,说:“我想吃蘑菇。”
罗河对着服务员打了个响指,吩咐:“所有的蘑菇,每样来两份。”
服务员说:“金针菇也算吗?”
“只要带个‘菇’字,全上来!”
那顿饭吃得舒心。王绮瑶记不得在什么书上读过一句话:饱餐一顿可口的饭菜,世界观都能变。这话说得好,她的心情就像雪后初霁,新生活似乎可以开始了。宁长安就那么重要?爱情有那么伤痛人心?何况他们根本算不上什么爱情,从开始两人就都知道,这是合作,各取所需。合作最好的状态是双赢,赢不了散伙。就像Coco说的,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不就是个男人么。
他们上了车,越野车跑在雪地上如履平地。王绮瑶问:“有摇滚的碟吗?”
罗河翻了翻,找出一张崔健的专辑。“喜欢哪首?”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儿野》!”
罗河把CD放进播放器里,激烈的音乐把车都振动了。王绮瑶的左手放到操纵杆旁边的平台上,跟着节奏敲鼓点。她的手放在那里以后,罗河的右手基本上就停留在操纵杆上,五个指头如同在沉思,终于,它们像螃蟹一样爬到了王绮瑶的左手上。两个人手握在一起时,身体都僵直了,像两尊静止的蜡像,只有车、音乐和崔健的声音在动。
王绮瑶想,我学会勾引男人了。一阵悲怆的感觉席卷了全身,她再次把手一寸寸抽回来,说:“我想回家。”
太快了说不过去,想来罗河也这么认为。但作为一个男人,他希望现在就把车开到床上去。这不好。他尊重王绮瑶的想法,人家刚刚受过伤害,虽然这世界伤害无处不在,所有人都得在伤害中逐渐成长,她的手毕竟缩回去了。他把她送到楼下,回去的路上经过“宏状元”粥店,脑袋里闪过一道光,头一回觉得自己在生活中来了灵感,进店帮王绮瑶叫了一份外卖,六点半送到。他在电话里说,晚上喝绿豆粥,可以调剂一下中午的火锅,就别下楼了。他们还开了个玩笑,王绮瑶说,哟,挺周到啊;罗河说,我也是个要求进步的男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