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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节选连载】凤凰春晓(上部)


“小伙子,干起哪个大学了,跑得赁么快!”

见了倪春富,有人更是粗着嗓子直冲冲地吼:“大耳朵,听说你儿子干起大学了?哪天整只大骟羊烀起,我们要来朝贺噢!”

这样的话,明显变了味。

只有表哥吴正虎,天天陪着倪万喜。吴正虎心事比倪万喜还要沉重,他还没过门的媳妇,钻进了另外一个男人的被窝。吴正虎正憋着一肚子的气,不知道浑身的力往那儿使。

两个失意的人,揣着各自心事,逢场天就往天拱坝赶。

倪万喜在家里如坐针毡,度日如年,轻易不敢再出门去。倪春富急得上火,牙龈肿大,成天捂着半边肿胀的腮帮子,像扯烂风箱一样,呼哧呼哧走出去,再呼哧呼哧走进来。偶尔停下脚步,苦涩的脸犹如干牛屎上的皱褶,每一层都陪着小心:

“不怕,不怕,快了!”

那台糊满了苍蝇屎的收音机,此时发挥了重要作用。里面,偶尔会播一些关于高考的消息。倪春富父子,天天都会守在那台老式收音机旁,全神贯注地收听省里的新闻。到了7月下旬,他们终于从收音机里听到了高考本科录取的分数线:理科370,文科380。倪万喜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倪万喜相信自己的实力,他不只一次在暗中估算过自己的分数。他考的是文科,应该在380分以上。也就是说,即便走不成本科,专科或中专那是铁板钉钉的事。当然,就这个屙屎不生蛆的穷旮旯来说,就是考上中专,也算老天开眼,跳出了龙门。

这条信息,让全家人激动得一夜没睡好。人一高兴,难免就会说漏嘴。倪万喜的母亲吴成英,嘴巴有些零碎,只要有人打听,就大大方方地传播着这条激动人心的消息。说下来,吴成英也是出于一种本能,并没有半点显摆的意思。开始那一两天,大家出于新奇,还在耐着性子听。时间一长,大家就烦了,见了她能躲就躲,实在躲不掉,就会说一些不进油盐的话来踏削他。

只有村小的校长张尚福,每次见了倪万喜,都笑眯眯地劝他不要急。倪万喜考大学的事,张尚福比倪大耳朵还要上心。张尚福干了一辈子民办老师,就出了这么一个人物。他不仅把倪万喜树成榜样,激励膝下的弟子用心学习,还常常向寨子里的乡亲们吹:大学生有啥了不得的,过不了两年,寨子里就有人上大学了!

张尚福说的这个人,就是倪万喜。每每这个时候,张尚福的周围,那一颗颗脑壳上的耳朵竖得笔直,眼睛放着绿光,咕嘟咕嘟咽着清口水,生怕听漏了一个字。村民没有上过大学,但个个都知道,进了大学门槛,就是国家的人。一旦跳出农门,手捧铁饭碗,日不晒,雨不淋,每个月等着拿工资,一辈子吃穿不愁。日子一长,村民耳朵早听起了老茧:“喔唷,考上个大学生和你有屁相干!那个卵皋子又不姓张……”

旁边的人嘁了一声,小声嘀咕道:“你杂种,晓得啥叫屁香屁臭。寨子里能出个大学生,人家就可以转正了!”

这20多天来,每天来回六七个小时的山路,已经麻木了倪万喜的神经。寨子里那些闲言碎语,不仅把父子俩的热情一点一点地浇灭,就连那点可怜的自尊,也被掐得血肉模糊。

倪春富起来的时候,红彤彤的彩霞,已经烧红了东边的天。

这无疑是个好兆头。就在昨天晚上,倪春富还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他和儿子遇上大雨,闪电就象亮晃晃的大刀,在眼前霍霍霍地砍;那连天的滚雷,一个接一个在头顶上炸……

倪春富从梦中惊醒过来,枕着窗外的雷声和雨声,再也无法安睡。老是往天拱坝跑也不是事,他准备让儿子多跑半天路,直接到区中学去问问。是红是黑,是死是活,弄个明白,也才心甘。

 

 

倪万喜出门的时候,满天的红霞已经散尽。

天空像一面让人干干净净洗过的大镜子,蓝得让人发怵。太阳从野猫凹的上空移过来,伸出红红的舌头,肆无忌殚地炙烤着大地。云被毒死了,风也被毒死了。唯有树上的鸣蝉,在作垂死挣扎,有一声无一声地呻吟着。热气从裸露的地里,从树梢上,从岩石的缝隙里不断地渗出来,把大地变成了一个大蒸笼,让倪万喜感到窒息般的闷热。在那毒辣的阳光下,他感到脑子昏沉沉的,腿上像注满了铅,每走一步都是那样的艰难。在倪万喜愰愰惚惚的意识中,他感觉到这一天的路是那样漫长,好像怎么也走不出这环绕的大山。

不得不说,倪万喜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倪万喜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读书上,除了隔两个星期回趟家,背点米、面,带点生活费,再带上妈妈炒的酸菜、豆瓣酱外,他不会跨出学校大门半步。虽然是区中学,学校里依然没有电,晚上自习全凭煤油灯照亮。其他同学早早就睡了,只有倪万喜,周围农家的鸡不叫上三两遍,他是不会去睡觉的。正是因为他和其他人交往少,在区中学读了几年书,除了教他的老师外,其他人根本就不知道,学校里有这么一个刻苦的好学生。

整个寨子里,数倪春富两口子劳力好。这些年来,倪春富和吴成英天麻麻亮就在地里劳作,晚上天上的星星出齐才舍得回家。两口子天天吃包谷饭杂粮饭,有一粒米都要省着,让儿子带到学校里去;家里的鸡生了蛋更是舍不得吃,卖成钱做儿子的学费生活费。日子一旦有了盼头,就是再苦再累,也跟喝了蜜一样甜。很多时候,旁边的人说些什么,倪春富虽然没有听清楚,仍把那颗汗涔涔的脑壳,点得像正在啄米的小母鸡一样,乐颠颠地咧着嘴,粗声大嗓地和村里人说话。

所有这一切,都源于倪万喜。

从乌地吉木到天拱坝,翻过高高的象鼻梁子得三个多小时;从天拱坝再到区上,还得三个多小时。天拱坝中学条件极其简陋,只有初中班,招生范围却辐射周边几个乡,寨子里考上天拱坝初中的寥寥无几。

倪万喜的表哥吴正虎就是这样,他比倪万喜早两年跨进天拱坝中学的大门。无奈天拱坝中学不是天堂。学校里无法住宿,附近的学生早出晚归,远处的学生只好挤在供销社的库房里打通铺,早晚自己生火做饭。孩子们白天被烟火熏得涕泪直流,晚上和蚊子臭虫虱子跳蚤搏杀,坐到课堂上无精打采,看上去一个比一个老成。天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吴正虎丝毫没感到苦和累。只是,集镇上的娃娃欺生,一见吴正虎那颗瘪冬瓜样的脑袋,个个喜笑颜开,都想上去薅刨几把。偏偏乡下人把脑壳看得金贵,宁可舍了命,也不能让脑壳受屈。于是,还不等对方的阴谋得逞,吴正虎就奋起反抗。这样做的后果,自然以他的头上身上多了无数个青紫的淤斑而告终。虽然吴正虎死不投降,但早已无心坚持下去,一学期结束,就回到乌地吉木继承父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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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 小说 凤凰春晓 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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