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节选连载】凤凰春晓(上部)
- 来源:《凉山文学》2019年第二期
- /
- 作者:美桦
- /
- 2019-05-23 23:55:18
- /
- 24
- Views
倪春寿嘿嘿嘿笑道:“要是我错了,我知错就改。天天晚上服侍你,要不要得?”
贾绍琼在倪春寿的胳膊上掐了一爪,脸上就多了几分妩媚:“你等着嘛,美死你!”
儿子和儿媳正争论不休,倪二老爹回来了。儿子儿媳争着教孙子,这是多好的事啊。可是,老汉从来没上过一天学,他更拿捏不准,到底是儿子对,还是媳妇对,就说:“你两个教嘛,恁大点娃娃,脑筋嫩得很,伤着脑筋咋办?就跟教小牛一样,教早了弄成黄昏牛,以后纠正就难了!”
儿子见自己的权威受到质疑,心中老大不高兴,又不好顶撞老子,就对媳妇吼道:“不要牛圈头伸出只马脑壳来。你说的不错,平时寨子里的人,都说肉(ru)。只是,你要搞醒豁,咱们教的字,有普通话和地方话之分。字一样,音不毬一样,你晓不晓得?”
见儿子儿媳这么认真,倪二老爹说:“这有啥稀奇的,隔壁的刘正才教过夜校,问他不就清楚了?”
这不得不说是个好办法。倪春寿牵着儿子的手,到了刘正才的家。对于到底是读肉(lou),还是读肉(ru),这么高深的问题,刘正才也实在拿不准。刘正才虽然在乡完小上过几天学,但那年头抓革命促生产的任务重,学校天天组织学生支工支农接受再教育,真正在课堂里上课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半个月。夜校实在找不到教师,赶鸭子上架,硬逼着刘正才去教了几个月。当倪春寿用木炭歪歪斜斜把“肉”字写在地上,刘正才一双眼睛鼓得比牛卵子还大,心里直打鼓。恰好这个时候,他三岁的孙女端着碗过来,哭着:“老爹,我要嘎嘎,我要吃嘎嘎!”
刘正才一下来了灵感,点着脑袋,肯定地说:“这个字的意思,大家都清楚得很,大人娃娃一见就馋得淌口水。它不读lou,也不读ru,正确的读法应该是:ga——,嘎儿的嘎,嘎嘎的嘎!”
对于刘正才的高论,两口子将信将疑。恰好这学期,有个叫杨娟的知青在寨子里任教。两口子嘀嘀咕咕找到杨老师,差点把杨老师的下巴都笑掉了。杨老师揉着笑疼了的肚子,抹着笑出来的泪花,翻出字典,指出了这个字的正确读音。
寨子里识文断字的人不多,没几个人知道那个字到底该怎么读。但这事让杨老师抖露出来,再经过无数张嘴一发酵,马上就在当地传为笑谈。寨子里的人一见到村小的老师,很多人都会伸长了脖子,大声地朗颂道:
“ga——,ga——,嘎儿的嘎,嘎儿的嘎,嘎嘎的嘎!”
祁四老爹要请倪万喜去村小代课的消息,又在乌地吉木掀起了不小的涟漪。
儿子要去学校当老师,吴成英自然很高兴,她把倪万喜的衣服和被子全收出来,干干净净洗了晾在外面。这就让寨子里那帮眼尖的媳妇看出了端倪,叽叽喳喳围着吴成英刨根问底,打听倪万喜是不是又要读大学去了。吴成英知道这些姐妹的心思,要是儿子真的考上大学,不把她们眼睛戳瞎才怪。就叹了一口气,毒毒地说了句:“我娃儿要是有那个命,那些肿心烂肝的早就气死了!”话不好听,总算没有得到让她们眼热心跳的结果,几个婆娘才稍稍心安了些。吴成英话出了口,又觉得后悔,管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毕竟人家也有关心的成份在里面。就把祁四老爹请倪万喜去村小代课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很快,满寨子全是这条热辣辣的消息:
“大耳朵那个卵皋子,马上就要去学校里吃笔墨饭去了!”
贾绍琼回去,就在家里摆这件事。
院子里,他的小孙子倪万福扯了几根马尾,正把捉住的苍蝇掐掉一只翅膀,用马尾一只一只栓起来。倪二老爹指着小孙子,气呼呼地对儿子说:“倪春寿,人要长点志气!开学我就叫你把娃儿追到学校去,你偏偏说小。要是不好生读点书,别说赶上长房的人,就是给人家提尿罐,人家还嫌你绊手绊脚的……”
倪二老爹吃了饭,就背着手,晃到了寨子中间那棵老黄桷树下。这棵树少说几百年了,树身要十几个人才围得拢来。裸露在地上的树根,早让人麿得油光光的。如荫的树冠,足足遮掉了一亩多地。很多年前,这棵古树旁边是一条清澈的小溪。如今,溪水早已干涸,那条宽宽的河沟,也让岁月的尘埃填平。缺了哗啦啦流淌的溪水,虽然少了应有的灵动和神韵,但因为有这棵繁茂的古树,这里仍是寨子里最为热闹的地方。炎热的夏天,半夜还有人在哪里,一边拍打着蚊子,一边高谈阔论。入冬以后,昼短夜长,天气阴冷,寨子里的人吃了饭,披着棉衣,哆嗦着嘴唇,还是习惯在那儿吹几句闲牛。
倪二老爹明显来迟了一步。老黄桷枒树那光滑的树根上,圆溜溜的石头上,或蹲或坐,早坐满了人。因为有吴成英那几句话作铺垫,大家讨论的对象,就由前些日子的娄天菊,变成了倪万喜:
“人还莫得三砣牛屎高,就想去吃那粑粑饭,有恁么安逸的事?”
“嘁,你没见那个卵皋子,干精精,瘦壳壳,肚子里的油刮下来还莫得三钱,也想打肿脸装斯文!”
那些粗野的话,从无遮无拦的嘴巴里嘣出来,生猛无比。好在这些天倪万喜脑子昏沉沉的,成天躺在床上,也就免除了一些不必要的伤害。
九
倪万喜走上讲台时,已经快到新年了。
听说倪万喜要去教村里的娃娃,寨子里的人个个想去看稀奇:一则想看看,这个参加过体检,已经爬到龙门门槛上的人,是不是传说中那样神;再则,倪万喜虽然高中毕业,但毕竟是嘴上的毛还没长齐的娃娃,能不能把这个碗端下来,得打个问号。当然,要是能够在眼皮底下,亲眼看看这个了不得的人出出洋相更好。
其实,乡亲们有这种好奇心是有渊源的。乌地吉木小学的第一位老师,上第一堂课就出了个大洋相。那时候,教育从停课闹革命中慢慢复苏,人口相对集中的地方纷纷办起了学校。问题是这个偏僻的寨子,彝汉杂居,山高路远,村民彪悍,没有人愿意到这里任教。公社左动员右动员,好不容易才找了一个扫盲提高班的学员来任教。听说来了新老师,教室里里外外挤满了看热闹的社员。可是,新老师在黑板上歪歪斜斜写下“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时,把领他来学校报到的公社干部吓了个半死:新老师一紧张,五个大字错了三个,要命的是把“毛”字的竖弯钩,彻底弯向了左边!公社干部识字不多,但天天和毛主席语录打交道,这几颗字早已烂熟于心。这种水平,怎么能教育好革命后代?新老师在讲台上还没站稳,就在大家的哄笑声中灰溜溜地走了。